住宿的客人不多,柜台前很清闲,店员招待很殷勤。这店员走路一拐一瘸,很艰难。他见中西功低眼看他的腿,便笑笑解释说:&ldo;这是在中国,河北省的泊头镇,宋哲元的队伍,把我的脚打断一根骨头。&rdo;
中西功从他手里拿回了他的皮包:&ldo;我自己来吧,你不必爬楼梯了。&rdo;&ldo;没有关系,一点也不妨碍爬楼,我已经习惯了。&rdo;瘸子说。&ldo;好了好了,不麻烦你了,谢谢,我会找到房间。&rdo;&ldo;你看哪间合适,就住哪间好了,都空着。&rdo;&ldo;好,谢谢。&rdo;中西功上了楼,在靠近电话间的一间向阳房里放下皮包,转身四面看了
一下,房间倒也干净,一个铺,一张桌,一把椅,一对沙发。地板是白松木的,靠门口处油漆已被踩掉,露出褐黄色。
楼梯传来一脚轻一脚重的响声,瘸子店员上楼来了,站在门外,先向他半鞠躬,然后走进门,陪笑道:&ldo;先生,真感谢您光临。&rdo;说着把几张报纸和一本&ldo;客人注册&rdo;放在桌上,又陪笑道:&ldo;有什么需要我们办的事,请随时吩咐,注册,请您按项填写。&rdo;
中西功拿起&ldo;注册&rdo;,快速填写好,交还给他,口说&ldo;麻烦了&rdo;,手掏衣袋,摸出几张钞票,塞到他手里:&ldo;请收下,请多关照。&rdo;瘸店员脸上痛苦地抖动了一下,又半鞠躬:&ldo;真不好意思,多谢多谢。&rdo;&ldo;您到过中国?&rdo;中西功歪头问他。&ldo;到过,先是在满洲,后在天津,打宋哲元,在泊头镇,那天下雨,我们把他们包围了,结果他们又跑掉了,您看不出吧?我当过上士班长。&rdo;
&ldo;噢,这旅社是您自家的?&rdo;
&ldo;不不不,除了这条瘸腿,我什么也没带回来,这是我一家亲戚的。没法子,我一个人,家乡又没有土地,叫我怎么办?总要活下去呀。&rdo;
&ldo;是啊,战争嘛,大家都要艰难些。&rdo;
&ldo;是啊是啊,我还是幸运的,活着回来了。我看您先生写字,是有学问的人,依你看,我们对中国的这场战争,什么时候能结束?&rdo;
&ldo;当然要取得圆满的胜利罗。&rdo;瘸子脸上又痛苦地抖动了一下:&ldo;是啊,可是在本土的人,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,他们以为枪炮声和欢呼胜利的口号声一样的悦耳呢。&rdo;中西功笑了:&ldo;是啊,真惭愧,我也没听到过枪炮声。&rdo;&ldo;还有伤兵的呻吟声,当着大家的面,都要强忍着。可是单独一个或者两三个在一起的时候,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。&rdo;中西功又笑道:&ldo;你说得很可怕。&rdo;
&ldo;先生,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。你没听说吗?好像说,我们又要和美国开战了。&rdo;中西功作出吃惊的样子,拖长声调问:&ldo;早吗?&rdo;&ldo;怎么不是?一个中国就够我们麻烦的了。新首相东条先生‐‐&rdo;瘸子摇了摇头,想了想,又摇了摇头,张口结舌的不说了。&ldo;你好像不赞成和美国开战?&rdo;中西功还笑着。&ldo;不不不,我已经无所谓了,我是可怜那些新兵,他们应征前,知道什么叫战争吗?呃!应征以后,又没经过像我们那样的训练,唉,好了,先生,你休息吧,不打扰了。&rdo;
&ldo;没关系,我倒是很愿意听听一个参加过战争的老兵,说说我们日本该怎么办。&rdo;
&ldo;日本该怎么办?那是内阁的事,让他们办去吧,我们平民没有资格办国家的事。&rdo;房门外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,向瘸子大声问道:&ldo;居正,你又喝酒了吗?&rdo;
&ldo;噢,先生,&rdo;瘸子居正向中西功点个头:&ldo;你休息吧,&rdo;说罢,掂起&ldo;客人注册&rdo;走出门去。中年女人向中西功鞠一躬,道歉地说:&ldo;请原谅,他就是喜欢饶舌,不像个男人。喝了酒以后,更烦人。&rdo;中西功笑一笑:&ldo;没关系,他是个诚实的好人。&rdo;中年女人也笑一笑,抬腿走了。看得出,她对中西功给瘸子居正宽厚的评论感到高兴。显然,在东京,向一个陌生人,居正那样的议论战争,要被怪罪的。这是他这次到东京后接触的第一个人,第一次听到关于战争的谈话。他深感意外,原来,对美国作战的舆论,已经在平民间公开流传了。
他忙翻看报纸,匆匆例览标题。在10月20日的《朝日新闻》头版,有外相东乡茂德的广播讲话摘要报道,这篇报道,在上海曾经看过,大意和东条的广播讲话一致,只是其中的一句,此时特别引他注意,东乡说:&ldo;若情况影响到日本的生存,或涉及日本的国际威望时,则一定坚决以毅然决然的态度来捍卫它,以完成日本的光辉使命。&rdo;这些话,在上海看时,认为是笼统的日本大话,现在想来,作为外相演说发表,却是日本对美、英等国家发出的警告,也就是说,目前正在对美国的谈判,到了日本需要申明最后立场的程度了,这是日本政府告诫美国的最后通谍。从中可以透视出在日美谈判中,美国对日本施加的压力已经使日本不能忍受了。更可以看到日本为实现&ldo;南进&rdo;的决心,到了需要表明&ldo;毅然决然的态度&rdo;,也就是发动战争的时候了。这不是空洞的恫吓,因为日本没有可对美国进行恫吓的战争实力。这一点,东条和东乡都是明白的,要发动战争,只有毅然决然地拼命到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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