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暮色苍茫的夜晚,他坐在一块临海的大石头上,旁边是清澈的令人心悸的太平洋。每次声涛过来,就能看到白花花的浪头汹涌不息。
陈铁蛋问:“你怎么舍得动这把土了?”
涛声很响,像是千军万马。
“再不捏出来,我就忘了?”
“忘了怎么捏?”
“不。忘了她的模样。”他抬头看着阔远的太平洋。风吹着他皱紧的额头。“说来也奇怪,越是天天想,越是没有了一个模样。今天是这样的,明天似乎又是那样的。”
然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。陈铁蛋想起自己的奶奶,和爸爸。“那时候,我爸爸一跟我说:‘看,天上都是我们打出来的火星子。’我就嘲笑他。而现在,我就觉得只有这句话,是最亲切的。”
王文武低头摆弄手中的黄泥。
陈铁蛋说,“听说,大陆饿死很多人。”
王文武没有接话。
“传说一个县委书记临死前对太太说,全国都在死人。这点粮食一定要藏好,留着你和十一岁的儿子吃,我不吃了。如果咱仨都吃一个也保不住。我先死了,一定别埋我,要吃光。咱们目的只有一个保住你们两个。”
王文武似乎停止了片刻,但随即又埋头继续捏弄手中的泥人儿。
陈铁蛋咳嗽了一声,看着在夜色中澎湃的太平洋,不紧不慢地说:“有一个大官也死了。我不说是谁,你该也知道吧?但你知道为什么呢?”
见王文武没有搭腔,陈铁蛋觉得自己猜对了。可见王文武知道是谁,但不知道为什么。
“因为他在民间考察情况后,如实向组织做了汇报:‘他们不唱万岁了,他们只说我饿。’”
王文武抬头看了看陈铁蛋,他猛然发现陈铁蛋在月光下的侧影显得下巴尖得更厉害,像一把小刃剑。
“有人跟斯大林一样就怕人民不唱歌了起来反对他。”
大约有两个时辰的功夫,一个翘首展望的小泥人儿站在了月光下湿漉漉干净净的石头上。他从来没有这么吃力过。以前捏泥人儿,会很快一个的。他们那时捏很多泥人儿,装进箩筐,挑着担子,从河北到山东,或者再到别的地方,去换点红薯片或者别的粮食吃,有时也换点布条等实用的东西回家。
陈铁蛋问:“这是你老婆?”
“嗯。”
“很俊。”
“我远远没能捏出来。”
说完这句话。他起身望了望还在汹涌不息的太平洋,深吸了一口气,转身走了。
陈铁蛋在后面跟着他也默默地走了。
太平洋的声涛在他们的身旁依然不倦地响着。
王文武突然加快了脚步,像要忘记什么偏记起什么似的大声吟唱道:“你侬我侬,忒煞多情。情多处,热似火。把一块泥,捏一个你,塑一个我。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,用水调和。再捏一个你,在塑一个我。我泥中有你,你泥中有我。与你生同一个衾,死同一个椁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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